阿城《威尼斯日記》文摘

 

西元第一千九百九十二年

(千,百,十,歲月時光的長度顯露無遺,沈靜的筆調,好像為文者也活了這麼多歲數,蒼老的靈魂,平和的眼光。)

 

洛杉磯連日暴亂。濃煙自西邊掩來,日光黯淡,站在院子裡,嗆得有些咳嗽。寄居之處離暴亂地區不遠,卻隔著一座小山,山頂有洛杉磯道奇棒球場,上去西望,廣闊的黑煙靜靜向高空翻動。

 

人世間的無聊,常常只因為煞有介事。

 

薄雲天,一切都是明亮的灰色。

 

人世亦如此,無時無刻不聰明會叫人厭煩。

 

五月初的威尼斯夜晚有一些寒意,尤其是日落後,海上的濕氣浸漫到聖馬可廣場上的時候。

 

卡爾維諾還寫道,與地獄共存的辦法是你成為地獄的一部分,或者,找到地獄中不是地獄的那部分。總之,你擺脫不了地獄。

 

我看語言亦是一種地獄。

 

我對知識份子不很重視,因為對“知識份子”的定義都可以用在其他的“分子”身上,例如“獨立見解”,任何一個心智健全的人都會有獨立見解。反之,許多惡習在自稱知識份子的人身上並不缺乏,例如狹隘、虛偽、自以為是、落井下石。

 

所以我重視的是每個人對知識的運用,而非誰是知識份子。

 

蘇童無疑是現在中國最好的作家之一,他的敘述中有一種語氣,這種語氣沒有幾十年以來的暴力,或者說,即使蘇童描寫暴力,也不是使用暴力語言來描寫暴力。

蘇童的閱讀經歷應該是在幾十年來的暴力語言的陰影下,他從陰影裡走過來而幾乎沒有陰影的氣息,如此飽滿,有靜氣,令人訝異。如果瞭解多年來暴力語言的無孔不入,就可以明白蘇童是當今自我力量最強的中國作家之一。

蘇童的長篇小說《米》,寫出了當代中國小說中最為缺乏的“宿命”,這個宿命與性格融會在一起,開始接續《紅樓夢》的傳統。當代中國的意識形態是排斥宿命的,同時認為藝術完全是工具,所以多年來文學裡宿命消失了,從此任何悲劇故事都不具有悲劇意義,只是悲慘、訴苦和假陽剛,這一切的總和就是荒謬。

蘇童的許多小說都有宿命,例如《妻妾成群》,感人之處是隱藏在似乎是制度問題之下的命運。假如制度是決定性的,那麼不同制度下的人怎麼樣互相感受對方呢?希臘悲劇的力量為什麼能夠穿越制度的更迭,仍然控制著我們的精神?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的改編在我看來,這一點上自覺不到。

中國古典小說中,宋明話本將宿命隱藏在因果報應的說教下面,《金瓶梅》鋪開了生活流程的規模,《紅樓夢》則用神話預言生活流程的宿命結果,這樣成熟迷人的文學,民國有接續,例如張愛玲,可惜後來又斷了。

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歷史主義統治了中國文學,而“歷史”這個字眼本來就很可疑。用文學反映所謂的正確的歷史觀,結果是文學為“歷史觀”殉葬。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常常重讀托爾斯泰的《戰爭與和平》,卻避開小說最後的歷史說教章節的原因,我不忍看到一個偉大的小說家淪為一個三、四流的歷史哲學本科生。

中國還有一位女作家王安憶,也是異數,她從《小城之戀》、《崗上的世紀》到《米尼》,出現了迷人的宿命主題,使我讀後心裡覺得很飽滿,也使我覺得中國文學重要的不是進化式的創新,而是要達到水準線。

這樣的作家,還有一些,像劉震雲、李銳、餘華、劉恒、範小青、史鐵生、莫言、賈平凹、朱曉平、馬原、李曉等等等等,也許我要改變過去的看法:當代中國內地只有好作品,沒有好作家。

中國傳統小說的精華,其實就是中國世俗精神。純精神的東西,由詩承擔了,小說則是隨世俗一路下來。《紅樓夢》是第一部引入詩的精神的世俗小說,之後呢?也許是我錯了。

 

朋友木心在回答《中國時報》關於中國作家什麼時候能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時候一針見血:譯文比原文好,瑞典人比中國人著急的時候。

 

我的原因我自己明白,就是每天從半夜寫到院子裡的鳥叫了。你知道鳥在一天的什麼時候開始叫嗎?

我現在知道威尼斯的鳥什麼時候開始叫。它們在窄巷裡叫,聲音沿著水面可以傳得很遠。聽到鳥叫,我就關上電腦,下樓,走到巷子裡的一座小橋,下面是河水,其實是海水,在威尼斯你永遠可以聞到鹹腥味。威尼斯是一個海島,海是亞德里亞海。

橋頭有一盞昏暗了整夜的燈。黎明前的黑暗中,鳥的嗓子還有點啞,它們會像人那樣起床後先咳嗽幾下,清理清理。

現在它們已經清理好了,所以聲音傳得更遠了。

 

美國人說,贏了就是贏了。美國人崇拜勝利,我則認為我沒有看到運動,我希望富翁跑來跑去,我希望看到他們的運動素質值那麼多年薪。

 

威尼斯在古代權力最大的是商人,他們組成議會,由議會推舉出“執政官”(Doge)。

據說這執政官沒有什麼權力可言,寫封私信都要議會過目,還不如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裡的姨太太,那裡的姨太太還可以出去會情人。

 

義大利塔很多,於是斜塔也多。

波隆那市中心有個斜塔,斜塔上有一塊石板,石板上刻著但丁(Dante)當年的話,說,它像一個巨人俯身向我說話。

我看到它時,它已經斷了,於是矮了。從遠處看,它好像聽到什麼事,一副驚愕的樣子。

 

在威尼斯一個月了。

翻看前面的日記,知道二十六日起有一次頭痛。日記原來有這樣的用處,只要你記下來,它就告訴你記的是什麼。我經常發現這些簡單的真理。

鐵匠有一個徒弟,徒弟總想知道打鐵中的秘密。師傅於是對徒弟說,好好幹活吧,我死之前一定告訴你打鐵的秘密。徒弟當然知道,師傅要保守自己的秘密,就是現代稱為商業機密的那種秘密。威尼斯古代就有關於製造玻璃的商業機密,有兩個人因為把它們透露給法國人而被毒殺。

徒弟心中猜著那個秘密,隨著師傅打了許多年鐵。終於到了師傅要死的時刻了,徒弟心中著急,因為師傅還沒有告訴他那個秘密。

師傅當然記得自己的諾言,叫徒弟把耳朵湊近自己的嘴,用最後的力氣告訴他:熱鐵別摸。

我今天發現的就是這種真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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